题外话：本文作者韩青，来源于微信公众号豫记，已获转载授权，如欲再次转载，请联系微信号：80276821。

导读：

这几天，村里大喇叭反复播放“致村民的一封公开信”，历数同意拆迁安置的种种好处，听多了，我都快能背下来、都有些信以为真了。可其实，我只是一个屌丝租客，一个说不上话的外来人，不管我听与不听、信与不信、说与不说，他们都已经开拆了。

一、亲历张砦拆迁

这一周过得战战兢兢。五一假期后在外住了几天，身心俱疲。上周二(5月5日)，我回到自己租住的地方，位于南阳路东风路交叉口北面的张砦村，安安稳稳的睡了一觉。

没想到，一觉醒来，楼下商铺的玻璃和墙壁上就被喷上了大红的“拆”字。有商户说他们被通知3天后搬离，9号之后将停水停电。尽管没有书面通知，尽管合同没有到期，尽管有的商户几月前才投入十多万进行装修，尽管还没人上门谈补偿的事，但搬迁已势在必行，就像张砦村挂出的横幅，“开弓没有回头箭，张砦村拆迁势不可挡”。

商户虽有牢骚，虽有怨言，但没有人愿意“螳臂当车”。村口贴着一封没有落款的公开信，里边说，“对聚众煽动、串联闹事、影响拆迁进度和社会安全稳定大局的行为和个人，将坚决予以打击，造成严重后果的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。”晚上十点，穿绿马甲的人仍在三三两两的巡逻，据说是综治办的，“谁闹事就抓谁”。

至少从表面上看，这里的拆迁没有悲情，更像是一场狂欢，一场回光返照的购物狂欢。深情促销的声音从早喊到晚，“进店瞅一瞅，进店瞧一瞧，抓紧机会，全场优惠”，人们在小苹果的旋律中不断的讨价还价，没什么人关心拆迁是否合法，是否合理，大家都忙着能再赚取一些利益。“赶快找地方吧”，成为这些萍水相逢的租客们给彼此的最后问候。

托张砦拆迁之福，前几天我连续吃倒了三家店，“前天吃饭的店，昨天关门了，昨天吃饭的店，今天关门了，今天吃饭的店，明天也将关门。”听卖水果的大妈说，她前些天已经从村里搬出了，原来住的地方已经开始拆了，小区的租金比村里高几百块，不过没办法。“没办法”，是我们这些郑漂族在面对城中村拆迁改造时共同的感觉。

根据郑州市的规划，2015年底郑州四环内所有城中村将搬迁完毕，据说要将城中村改造成产业发展的龙头、居民生活的乐园、城市建设的亮点，但在城中村居住的几十万人将何去何从，他们会搬到哪里，能搬到哪里，规划中只字未提。尽管这些外来人在郑州常住人口中的比例已超过了户籍人口，但他们的生活、发展似乎难入政府规划的法眼。

从早到晚，村里大喇叭都在反复播放“致村民的一封公开信”，直到晚上十一点，甜美的女声仍从窗外飘来，向村民描述着拆迁改造的种种好处，勾勒着未来生活的美好希望。但我知道，即便真有，这种甜美也与我们这些租客无关;如果真有，为何听一些商户说村民还无一人签字，还需要反复播放这封公开信?

门外传来的则是“丁当轰隆”的拆迁声。村集体房屋中的商铺已经搬离，挖掘机登场，挥舞着巨大的铁臂，将这里曾经的一切捣为废墟。想起前两天看到的一幕，一商户气鼓鼓的站在门口，门后是被砸碎的玻璃，“我们都同意搬了，你们还砸!里边还有货呢!”没人搭理她，发泄一通后她又开始忙着卖衣服了。没人会记得她的牢骚，人们更喜欢围观惊叹挖掘机的力量。

我的租房合同还没到期，下一个住处一时还没找到，所以这几天很纠结，晚上不回去住吧，担心书被砸进去，回去住吧，又担心人被砸进去。

二、被污名的城中村

上周末找房时遇到一个朋友，当她听到我住的城中村要被拆迁时很诧异，“你怎么混的啊，都工作几年了还住城中村?”

这确实让人汗颜，在她眼里，城中村是脏乱差的地方，房屋密集，暗无天日，在其中居住的人，要么没钱，要么不讲生活品质。

估计这也是很多人对城中村的印象，以至于一些租客都羞于启齿自己住在这里。前些天晚上快十二点了，接到一朋友电话，说要过来蹭住。他下班回去后，发现租的房子没了，房门大开着，东西被丢了出去。他住在郑州轻院对面的姜砦，房东原来说要过些天才搬迁的，没想到他周末回了趟家，回来后就变成这样。他无心追究房东的责任，只觉得自己很囧很丢人。。

对于城中村遭受的污名，住在其中的我不得不唠叨几句。说到脏、乱、差，有些城中村可能确实如此，但并非全部，而且这真的需要拆迁改造才能解决吗?

脏，是指卫生，但多招几个清洁工不就可以了?当然，城中村卫生环境可能赶不上一些新建小区，但并不比老式家属院差，也不比郊区的农村差。

乱，是指治安，有人说城中村案发率高，但这首先需要拿出确切的数字，还要考虑到城中村的高密度，不能再按面积平均，而要按照人口平均。而且，在流动人口多、人口密度高的地方，完全可以多布置一些警力。

我之前住的东关虎屯，村子东西两头都有警务室，不管是租房还是住旅馆，都需要身份证，这些措施想来也很管用。还有专家推断，人口密度高的地方犯罪率反倒会低，真正危险的是那些空空荡荡的郊区马路和高档小区。

差，是指环境，比如不见阳光、消防车难进等，但是，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会住在这里呢?至少说明，环境并没差到村民和租客忍受不了的地步，或者，除此之外，大家并没有更好的选择。

城中村是否真的“脏乱差”，生活在其中的村民和租客才有发言权;是否真的需要改造，村民可以用手投票，租客可以用脚投票，但不需要那些住在高档小区的官员为此操心、代为做主。何况，如果对村民和租客都能做到“先安置，后拆迁”，还需要用大喇叭号召人们“舍小家，顾大家”吗?

三、被忽视的落脚地

回想五年前我初到郑州，举目无亲，也不熟悉这个城市，便在火车站的公交站牌上寻觅名字比较友好的地方。看到有一站叫“郑州轻工业学院”，想着大学附近肯定有住的地方，便坐28路过去，在学校对面的城中村找了个小旅馆。一天二十，住了五天，给了九十。楼下的茄汁面四块钱一大碗，狠吃了几天。前几天这个村子被拆时我才知道，她的名字叫姜砦。

那时刚在报社工作，第一个月到手的只有720，住小旅馆都嫌贵，便在同事推荐下搬到了关虎屯，是个标间，一个月350，压力大减。因为楼间距小，房间很是阴暗，大白天都要开着灯。对我来说，那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。不过生活很方便，对面就是国贸360，周末休息时可以拿本书进去看，楼下的公交也是四通八达。

做编辑需要上夜班，下班时都到了十二点，能赶上夜班公交最好，赶不上的话就晃回去，顶多半个小时。回去再吃点夜宵。到那个点儿，在娱乐场所工作的姑娘们也开始回巢，我们经常坐在一块吃着串串，各自畅想着未来。到家了再随兴看几个小时的书，饿了或者没烟了还可以随时下去买。夜宵摊一般会开到晚上两点，而卖早餐的经常早上四点就出摊，还有些小店通宵营业。

如果腾出一天来观察，更能感受到城中村的脉动。早上六七点，住在其中的打工族会四散而出，精神抖擞地奔往各自的工作地点，白天人流稀疏，静得出奇，到了晚上七八点，这些人又会从城市的四面八方赶回，城中村又恢复了热闹的景象，弥漫着青春的气息，直到深夜。在我看来，城中村就像城市的细胞，甚至说是城市的心脏，为这个城市提供着血液和动力。

虽然我后来搬到了小区住了两三年，居住条件改善了许多，但生活却很不便利，小卖铺和饭店都很少，买点东西还要大老远跑菜市场、去超市。相比而言，我更喜欢城中村的生活，喜欢那些脸上带着憧憬、身上洋溢着激情的年轻人，喜欢那些斤斤计较又和善可亲的小商小贩，住在其中也觉得自由自在，而且还能在里边找到几室一厅的住宅楼，有的还带电梯。

可上个月从那里路过，发现关虎屯已成一片废墟，顿时觉得空空落落。并不只是因为对过去的回忆，还因为对未来的疑虑。我不知道，当郑州四环内的城中村被拆完后，那些在其中居住的年轻人会搬到哪里，那些刚毕业的大学生、那些新到这个城市的外来人，他们最初的落脚地还能选择哪里?

当这些打工者搬到价格更高的小区，连带着整个用工成本、物料价格都会上浮，这三年来，郑州房租已翻了一番;当这些年轻人、外来人的落脚地被拆除，这个阶层在向上流动时就会少了最底部的阶梯，他们还会喜欢这个城市愿意留在这个城市吗?没了新鲜血液的供应，城市就可能会慢慢死去。

四、被漠视的外地人

如今在郑州买房买车的新市民，这个城市所谓的中产阶层，很多人都曾住过城中村。一两年后，收入上去了，他们会自动搬离，新一波的人再进来，“铁打的城中村，流水的外来人”，循环往复，生生不息。城市也在这个过程中，不断获得成长的动力，不断的发展、扩容。

这是一个自然的生长，也是一个良性的循环，可随着2011年郑州城中村拆迁改造的启动，这个过程被人为的掐断。据说规划中要把城中村改造成“产业发展的龙头，居民生活的乐园”，可现在城中村不已经是城市发展的心脏了吗?一个大型城中村的规模堪比一座县城，里边人流密集，生意兴隆，为何非要再推倒重来、折腾一次呢?

早上晚来了一会，门上的玻璃便被砸坏了

我们讲城市建设要“以人为本”，那什么是“以人为本”呢?

在我看来，首先不能是自“以”为，要不要拆要因村制宜，要先做调研、先听取各方意见，而不是只凭一纸规划、几句承诺就能自称“以人为本”。

其次，以什么“人”为本?能以不在城中村生活、没系统学过规划的官员为本吗?还是要全面听取村民和租户的意见，以这些有着切身利益和痛楚的人为本。

最后，“本”体现在哪里?体现在村民有否决权，有说“不”的权利，不管是对政府规划还是对专家意见，说服不了就不能动工;体现在外来人有表达渠道，政府可以通过听证会、公开征集等方式鼓励他们说出需求和想法，尊重他们，才能留住他们，留住城市的未来。

这家店接到的最后一个生意，可能就是做“城中村改造指挥部”的标牌

可我们现在的城市规划，多是静态规划，多是官员规划，少了公众参与，也少了民意反馈。像郑州城中村改造这样一个大型的规划，即便要做，也不可能一步到位，必须搞动态规划，在这一过程中不断的发现问题，听取意见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，一到拆迁时，村中就遍布“下定决心，坚定信心，坚决完成XX村改造拆迁任务”的标语。

好像这不是在建设，而是在打仗，村民和租户就像当年被包围后仍负隅顽抗的敌军，需要我军一天到晚不停地用大喇叭喊话，播放软硬兼施的劝降信。

有人说，城中村拆了也好，以后可以从商业角度介入，搞蜂巢公寓、青年公寓，而且未来还有廉租房、公租房，会向外来人开放。但且不说那个“蜂巢公寓”目前连个影都没有，即便现有的廉租房、公租房，有多少能被外来人申请到?又都在哪些位置?而且即便真有，那也只是个住宿的地方，不会像城中村这样交通便利、商住混用，既有人口集聚效应，又能提供就业机会。

还有人说，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，郑州城中村都快拆完了。但有时，表达不是为了结果，而是为了尊严;何况，亡羊补牢，犹未晚也，不是还有杓袁、陈寨和庙李等城中村残存吗?

城中村拆迁进行时

记得2010年上海世博会的口号是“better city,better life”，官方中译为“城市，让生活更美好”，这也暗合了中国城镇化建设的逻辑，但更准确的翻译，应该是“更好的城市，更好的生活”。因为，城市并不必然让生活更美好，只有懂得尊重市民的权利、意愿和创造力，充分考虑外来人的需求，听取他们的声音，城市才可能变得更美好，生活才可能变得更美好。

这一天，或许还远，但佛家有云，“放下屠刀，立地成佛”，如果我们能先停下城中村改造的步伐，集中听听村民和租户的意见，解决下其中存在的种种问题，想一想有没有更好的方案，再因村制宜的“先安置后拆迁”，或者引导社会力量参与，就地改造，那梦想中的城市，或能指日可待。